义勍

在冰墙头上劈叉

【原著】《怒海争锋》第三部片段选译-杰克营救斯蒂芬

※ 比较完整的一段剧情,前面以杰克的心理活动为主,这一段实在太戳我萌点了,从此之后死心塌地去啃书……

《怒海争锋(Aubrey-Maturinseries)》系列 第三部 《皇家海军惊奇号(HMS Surprise)》

杰克冒险营救斯蒂芬(第二章结尾片段至第三章结束)


* 出于强迫症将所有人名地名都进行了翻译,主要参考《新华社世界人名/地名翻译词典》,部分地名无法查到,根据英文发音推断进行音译。

* 航海术语和相关背景词汇我尽力考据了,不过不能保证完全准确。

 
 
※ 
 
杰克坐在小艇艉板中,裹在水手斗篷里,双膝夹着一盏遮光提灯,满心欢喜,充满期待。他已经很长时间没能见到斯蒂芬·马图林了,乏味的封锁行动甚至让这段日子显得更加漫长:在这样的寂寞下,他多想听到对方那严肃尖刻、毫不留情的声音啊!有二百五十九个船员生活在下甲板的一片热闹喧哗中——应该说是极度喧哗,而第二百六十个却得活得像个隐士:当然,大部分船长都是这样的,这是海军惯例,就像其他上尉们一样,他用全力保持了自己完全孤立的位置;但承认这个事实不能改变他的感受,他在心理上得不到任何慰藉。斯蒂芬也许几周前才见过索菲,或者间隔更短;他肯定能带来她的消息,很可能是一封信。他悄悄地将手伸进胸口的衣襟,陷入幻想中。温和的顺流推着小艇驶向岸边,伴随着海浪起伏与桨声摇曳,他打起了瞌睡,在半梦半醒之间露出微笑。 
 
杰克熟悉这片海域,也熟悉岛上的绝大多数地方——当它还是英国属地的时候,他就驻扎在这里。这片海湾被称作卡拉布劳湾,他和斯蒂芬以前经常从马洪港到这儿来,观察一对红脚隼和它们筑在悬崖上的巢穴。因此当他的舵手邦登从反光的罗盘上抬起头来、低声下令稍稍改变航向时,杰克立刻认出了这里:他认得那块奇特突起的顶岩,认得坐落在天际线上的破败教堂,甚至还知道在崖壁底部更黑暗的地方,其实藏着一处僧海豹繁殖的洞穴。 
 
“把桨放平。”他轻声说道,提起遮光灯照向岸边,凝视着那一片黑暗。没有回应的灯光。但他并不担心。 
 
“走吧。”杰克说道,当船桨入水时,他把怀表凑到光亮前。他们到的刚好: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分钟。斯蒂芬倒是没有——就他的天性来说也不可能有——任何海军的时间观念,但不管怎么说,这只是第一天而已,他们约定的汇合日期有整整四天。 
 
他向东方望去,昂宿星团的前几颗星星出现在清晰的海平线上——曾有一次,他从一处荒凉的海岸边接回斯蒂芬时,星空就是此刻的样子。小艇安静地滑行,只需在船梢轻轻拨桨。现在昂宿星团变得更加清晰,整个星座都升起来了。他再一次向岸边发了信号。“多半是他点不着灯。”杰克这么想着,依然并不担心。“无论如何,我该再上岸走走。我得给他留下私人暗号。邦登,让小艇登陆。”他说道,“轻一点,轻一点,保持安静。” 
 
小艇划过星光闪烁的黑色水面,停下两次留意岸上的动静:其中一次他们听到一头海豹下水发出的鼻音,之后便再无声响,直到小艇船头发出与砂砾的摩擦声。 
 
杰克在半月形的海滩上,跟随潮水线来来回回踱着步子,双手背在身后,心里盘算着各种私人暗号,哪一个可以让错过第一天汇合的斯蒂芬看到后会心一笑。杰克确实感到有些紧张了,但这与很久之前在帕拉莫斯南方岸边第一个夜晚相比不算什么——那时杰克还不清楚他这位朋友的本事,让自己完全被窒息的焦虑淹没了。 
 
土星在昂宿星团之后出现,越升越高,接近海平面十度仰角。杰克听到悬崖上的小路传来石块的滚动声,心头一阵雀跃。他向上看去,发现了那边移动的身影,嘴里吹起《快来吧,别迟缓(Deh vieni, non tardar)》[1]的曲调。 
 
一时没有回音,接着一个声音从半山腰传来:“梅尔布雷船长?” 
 
杰克站在岩石后,从腰带中拿出手枪上了膛。“下来。”他语气温和,让自己的声音传进洞穴,“邦登,把船拖出来。” 
 
“你在哪儿?”那个声音在悬崖下悄声问道。 
 
当杰克确定悬崖小路上没有其他动静的时候,他从岩石后面走出来,穿过沙滩,用提灯照亮那个穿着棕色斗篷的男人——那张褐色的脸上带着坚韧、谨慎的表情,因为黑暗中突如其来的亮光而扭曲起来。那男人向前几步,摊开双手示意,再次问道:“是梅尔布雷船长吗?” 
 
“你是谁,先生?”杰克问道。 
 
“我叫乔安·马拉加利,先生。”他用米诺卡岛人清晰的英语小声说道,与直布罗陀港的口音非常相像,“我是埃斯特万·多曼诺瓦[2]派来的。他说,索菲亚,梅普斯[3],瓜奈利。” 
 
梅尔布雷小屋是他和斯蒂芬共同的住所;斯蒂芬的全名是马图林·y·多曼诺瓦;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杰克差点买下一把瓜奈利小提琴。 
 
他推回手枪保险,将它再次插进腰带。 
 
“他在哪儿?” 
 
“被抓了。” 
 
“被抓了?” 
 
“是的,他让我带给你这个。” 
 
在提灯的光线下,那张字条上凌乱地写着断断续续的几行字:亲爱的J,几个单词,几行数字,最后的签名S拖长成为一条摇摆的曲线,划进纸片的角落里。 
 
“这不是他的笔迹。”杰克在黑暗中低语道,在得到这完全不幸的消息后,他仍提起了应有的警惕心,“这不是他手写的。” 
 
“他受了刑。” 
 
 
[1]出自歌剧《费加罗的婚礼》第四幕,首句歌词大意为“美好的时刻终于到来,不要犹豫和焦虑, 快奔向情人的怀抱。” 
 
[2]埃斯特万和梅尔布雷分别是斯蒂芬和杰克的化名(姓)。 
 
[3]英国地名,杰克未婚妻索菲娅的家庭所在地。 
 
 
CHAPTER 3
 
※ 
 
在船舱摇曳的灯光下,杰克仔细端详马拉加利的样貌。那是一张坚毅、年轻却饱经风霜的麻子脸,参差不齐的牙齿,一只眼睛有些斜视,另一只大一点的眼睛却十分温柔。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?他会说流利的米诺卡岛英语,表达清晰却带着外国口音,很难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。那张纸条在灯下展开,上面是用炭条写的字迹,几乎所有内容都在磨损后模糊成一片: 不要,之后也许是 ,接着是几个划线的字,却只有下划线还保留着, 把它交给,接着是一个名字:是圣约瑟夫? 不要相信。再之后是一串数字,痛苦地写了五行,接着是那个拖长的S。 
 
这一切可能是个精心策划的陷阱:也许目的正是陷害斯蒂芬。杰克一边听马拉加利说话,一边仔细检查纸条,快速地思考着,在心里权衡这种可能性。索菲亚不可理喻地爱上了他曾经幼稚、荒唐又莽撞的一面,但不论是谁看到杰克此刻的样子,或者作战时的举动,都不会相信那些年少轻浮曾经在他身上存在过。 
 
他让马拉加利再次重复了事情经过:先是西班牙当局接到密报,这个麻烦在美国护照的帮助和代理主教的介入下并不难解决——多曼诺瓦先生是西班牙裔美国人。但之后法国却出手干涉,不顾暴力抗议,将所有嫌犯转移到了他们的总部。法国与西班牙之间的互相戒备上升到了各个层面,不论是政府、军队、海军,还是平民百姓——法国人就像在自己的殖民地一样大摇大摆,他们的态度甚至让加泰罗尼亚人和卡斯蒂利亚人都暂时放下矛盾,团结起来了。仇恨的焦点则集中于一个所谓的法国商贸委员会。事实上它是一个情报组织,规模不大却十分活跃。最近奥格上尉(一个白痴)和迪图尔上尉(一位天才)直接从巴黎前来,忙着招募告密者,这个组织像宗教裁判所一样恶行累累。现在境内对法国的仇恨已经蔓延到所有人了,只剩下几个投机分子和弗拉特尼特的上层——弗拉特尼特是个投靠法国的反卡斯蒂利亚组织,比起英国国王乔治三世,他们更愿意从拿破仑手里争取加泰罗尼亚独立。 
 
“而你隶属于另外一个组织,是吗,先生?”杰克问道。 
 
“是的,先生。我是岛上反法同盟组织的首领,所以我与埃斯特万先生相熟,这也是为什么我可以从他的牢房里传递消息。我们是岛上唯一得到广泛支持的组织,也是唯一真正做事、而不只会长篇大论发表抗议报告的组织。我们在他们的总部安插了两个人,而且我的兄弟是一位牧师,也进去过几次。我为他带了鸦片酊,隔着牢房铁栏说了几句话,是他告诉该用那些词对您表明身份。” 
 
“他情况怎么样?” 
 
“很虚弱。那些人非常残忍。” 
 
“他被关在哪儿?他们的总部在哪儿?” 
 
“您知道马洪港吗?” 
 
“知道,非常熟悉。” 
 
“那您知不知道之前英国指挥官住在哪里?” 
 
“马丁内斯的府邸?” 
 
“没错,他们占领了那座宅子,用花园后的那个小房子当做审问室,那里距离街上更远一些,但在圣安娜教堂里能听到惨叫声。有的时候,他们会在早上运出来三、四具尸体,扔进制革厂后面的海湾里。” 
 
“里面有多少人?” 
 
“目前有五位军官,一队卫兵驻扎在阿方索军营,每次有十二人当值,每天七点卫兵换班。外面没有哨兵,非常安静低调。里面还有一些平民、口译员、佣人和清洁工,其中有两个我们的人,就是我提到过的。” 
 
甲板上敲了八遍钟,上面执勤水手在换班。杰克瞥了一眼数值不断下降的气压计[1]。“听好,马拉加利先生。”他说道,“我要告诉你我的大致计划,不论你想到任何事,都请毫不犹豫地告诉我。我们昨天刚捕获了一艘法国炮舰,我要把它驶进马洪港,带一队人登陆:就说是从约翰逊斯特普斯或者波卡切卡[2]来的。然后我们分散成小队,从圣安娜教堂后面翻墙进入花园,尽可能安静地拿下这个据点,接着回到炮舰,或者从城市后方撤到卡拉布劳湾。这个计划的弱点在于,入港许可,领航向导,和撤退路线的变化。你先告诉我,现在马洪港有没有法国船只停靠?法属船如何被接收入港?手续、导引、泊位都是什么样的?” 
 
“这超出我的领域了。我只是个律师,辩护律师。”在沉默良久后,马拉加利才开口道,“没有,现在港口里没有法国船,他们入港之前会在莫拉角打旗语通信——但我并不知道这些信号是什么。接着会有检疫船靠近,检查是否有瘟疫和疾病,如果船上健康情况良好,就会被引航至泊位,否则就进入检疫隔离区。我想法属船只的泊位在海关所后方,船长在港口司令那里等候消息——但我也不知道具体时间。如果我有时间搞清楚的话,我会告诉您的,而且我的表弟就是医生。” 
 
“没有时间了。” 
 
“有的,先生,我们还有时间。”马拉加利缓缓说道,“但您真的能够进入港口吗?你得指望他们不向法国船只开火,还有那些复杂的旗语。” 
 
“我会进入港口的。” 
 
“很好,那么如果能在天亮之前把我送回岸上,我会在检疫船上接应您,或者我会告诉我的表弟该怎么做——不管怎样,我都会出现,处理好入港手续,告诉您我们能做的安排和准备。您还提到向导,当然,还有其他撤退路线。没有问题,我们会商议出结果的。” 
 
“所以,你认为这是个可行的计划?” 
 
“是的,潜入没有问题,至于撤退——您和我一样熟悉这个港口,周围四英里都在火枪和炮台射程内。然而,在这么短的时间内,这是唯一可行的计划了。可怕的是当我们行动时,容易因为一些毫无意义的事引起怀疑。您是不是不希望送我回岸上?” 
 
“不是的,先生。我并不是什么出色的政客或者识人高手,但我的朋友是:我很乐意把自己的性命押在他的选择上。”杰克传话给当值的军官道:“菲尔丁先生,我们要启航了,前往卡拉布劳湾?”他看向马拉加利,对方点了点头,“卡拉布劳湾。全速航行,随时准备好听令下放小艇。”菲尔丁重复了命令,急匆匆地跑出去,在经过哨兵之前便开始大喊道:“注意!注意!全船!” 
 
杰克听着跑动的脚步声,片刻后说道:“我们等在这里的时候,再来重复一次细节吧。我给你倒一杯酒好吗?或者三明治?” 
 
 
[1]气压数值下降表示将有大风/降雨 
 
[2]皆为美洲法属殖民地。 
 
 
 
※ 
 
“敲四遍钟了,长官。”基里克叫醒了杰克,“西蒙斯先生在船舱里。” 
 
“西蒙斯先生,”杰克用严肃、正式的口吻说道,“我将在日落时指挥炮舰登陆马洪港,我不会要求任何一位军官和我一起参与这次行动,我也不认为有任何人比我更熟悉那座城市。我希望从登陆队员中挑选自愿参加的人,但必须向他们声明:这是一次具有危险的行动。从今天午夜开始,将舰内艇留在卡拉布劳湾的洞穴内,于明天日落时在我标记好的汇合地重新接回——除非它收到其他部署;再派一艘小艇到罗利湾,执行同样的命令;在它们上面装载好一周的供给。护卫舰顶风停在莫拉角,接送两艘小艇,黎明时利用法国旗帜颜色掩护靠近陆地,但要确保在炮台射程之外。我希望能在天亮时登舰,但如果六点之前我没有出现,立刻将她驶向第一汇合地,不得有任何耽误,巡航等待24小时后前往直布罗陀。这就是给你的命令,下面这句话我会在书面命令中写得很清楚:不得尝试任何救援行动。这些命令必须被一字不差地执行。”想到这些善良勇敢、却基本没什么野心和远见的家伙们可能会在他乡异国驾驶着护卫舰,成为西班牙炮舰的猎物、圣菲利普或者莫拉角炮台的目标,杰克不得不重申了这些话。接着,他停顿片刻,换了一种语气说道:“亲爱的西蒙斯,这是一些私人文书和信件,如果可以的话,一旦事情出了差错,希望能麻烦你把它们从直布罗陀寄回家去。” 
 
第一副官低下头,接着又抬头看向杰克的脸,他非常不安,显然正在酝酿自己要说的话。但杰克并不想听:这件事只能由他来做,除了他的追随者之外,舰上没人像他一样对马洪港大街小巷了熟于心,他也是唯一去过莫丽·哈特夫人的花园和音乐厅的人;而且在这种高度紧张的情势下,杰克不想要任何人的安慰或示好——他没有多余的感情去分给其他人了。“西蒙斯先生,希望你现在去和登陆队的船员说明情况。”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不耐烦的情绪,“任何参与人员都要从工作中撤下来,他们必须好好休息。而且我传话我的舵手,炮舰需要随船行驶,以便我准备好后登舰。要说的就是这些了,西蒙斯先生。” 
 
“遵命,长官。”西蒙斯回道。他转身走到门边,短暂地停顿了一下,但杰克此时已经开始忙于准备了。 
 
 
 
“基里克,”杰克说道,“我的佩剑从昨天开始就钝了,把它送到军械官那里去,我希望将它打磨锋锐;再请他看看我的手枪,换一块新的火石。邦登,你来了,你还记得马洪港吗?” 
 
“了如指掌,长官。” 
 
“很好。今天晚上我们要把法国炮舰开进去。医生被关在那里了,他们在折磨他。你看过这本书了吗?里面记载了他们的信息暗号:炮舰的旗语和灯语暗号,所有的东西都写了。如果没有,就拿去看。带上你的钱和厚衣服,我们最后可能会被押到凡尔登[1]。” 
 
“遵命,长官。西蒙斯先生来了,长官。” 
 
第一副官报告杰克,整个登陆队都自愿参加行动,他已经让他们离岗休息了。“而且,长官,”他补充道,“军官们和水手们都很难接受您行动不带上他们,或者不从他们之中挑选人手。我请求您不要让我和炮舱船员失望,长官。” 
 
“我明白你的意思,西蒙斯——荣誉感——我自己也会这么想的。但是这是一次非常特殊的,我们称它为任务吧,特殊任务。你们必须坚守我之前的命令。炮舰开过来了吗?” 
 
“现在就跟在船尾,长官。” 
 
“请韦斯特先生和他的水手们先上船检查索具,给他们半个小时的时间。为所有登陆队员准备地中海风格的红色羊毛帽。”杰克盯着怀表说道。 
 
“遵命,长官。”西蒙斯用毫无起伏的消沉、低落的语气回答道。 
 
半个小时后杰克穿着破旧的制服、披风和黑森靴上了甲板,戴着平顶三角帽。他瞥了一眼天色,说道:“在完成马洪港的事情之前我都不会再回来了,西蒙斯先生。下午班敲八遍钟的时候,请记得把登陆水手送上船。再见了。” 
 
“再见,长官。” 
 
他们握了握手。杰克向其他军官点头示意,轻触帽檐。军官们将他送下了船。 
 
 
[1]法国东北部城市。 
 
 
 
※ 
 
杰克一登上炮舰,便操起舵轮,借着左舷船尾的一阵清劲风,将她带入背风向疾驶。岛屿出现在南方的海平面上,陆地轮廓越来越明显,杰克带着她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。 
 
她并不是一艘标准的土伦[1]炮舰,不是静风时从阿尔赫西拉斯[2]驶出港口、略过平静水面的西班牙重型舰,也不是漂浮在海面、仅武装一门重炮的泊港守卫船,不然他是无法俘获她的——她是一艘拥有半甲板、长帆边锁扣的西班牙三桅三角帆船,她的主炮可以抵着短粗的前倾桅杆装载入船内——一艘可以在地中海完美航行、轻易进出任何港口的船。 
 
不过她并不轻盈。当杰克带她进入风带时,他感受到舵盘的僵硬和前炮的重量,但当她乘近迎风行驶时,风向不超过五度角,她保持住了航速,没有任何倾斜或迟疑,勇敢地在这片短距离的海域中破浪前行,海浪拍打船尾发出细小的声音。这是杰克完全了解的领域。虽然对他来说,曲桁巨型三角帆不如方型横帆索或者单桅纵帆那么熟悉,但本质是一样的,他就像一个高超的驯马人,骑在一匹充满活力的马上,只不过换了一套马鞍。他操纵着炮舰行驶——并不引人注目,但顽强、坚定、目的明确——绕着护卫舰划过一个巨大的弧线,接着在风带中穿梭,直到太阳西斜。 
 
杰克将她行驶到活跃号背风侧,打出出发信号。当头戴红帽子的船员们上船后,杰克坐进前船长位于船尾的低矮三角船舱中,读起了海域图和那本信号书。其实他没有必要再研究这些:米诺卡水域对他来说和自己家一样熟悉,那几行旗语和灯语也早就烂熟于心了——但此时他在甲板上浪费的任何一点力气,都是几个小时后可能会需要的。就剩几个小时了,如果下沉的气压和糟糕的天色不会转变成暴风的话。 
 
邦登向他报告水手们全员到齐,随后杰克上了甲板。他完全脱离了不必要的情感:他不耐烦地对周围参差不齐的致敬欢呼摇摇头,将舵柄推到右舵,向东面陆地线行驶。他看到基里克违抗他的命令躲在船上,面色阴沉,手里提着的篮子里装着食物和几瓶酒。但他的视线越过基里克看向他的舵手长,杰克将舵轮交给他,告诉他航线;接着他迈着稳定的步伐在甲板上走动,估测着风向、炮舰船速和海岸线变化。 
 
海岸线出现在右舷一英里外,那些熟悉的岬角、沙滩、淡水湾慢慢地流转过来,就像一场梦境;船上的人非常安静。有一个瞬间,他感到自己在沉默中的脚步、那些来来回回的脚步正带着他脱离现实,瓦解着他的注意力。于是他又从甲板下去,弯腰钻进了船长舱里。 
 
“我知道你又在搞那些该死的鬼鬼祟祟的把戏了。”杰克冷漠地说道。 
 
基里克不敢说话,只是把冷羊肉、面包黄油、还有葡萄酒摆到了杰克面前。“我必须吃东西。”杰克对自己说到,强迫自己解决眼前的食物:但是他的胃在拒绝——他甚至觉得葡萄酒都难以下咽。这种事之前从来没有在他身上发生过,不论是任何战役、行动或者危机都不曾影响他的食欲。“这不重要。”他说着,将食物推到了一边。 
 
 
[1]法国南部港口城市 
 
[2]西班牙南部港口城市 
 
 
 
※ 
 
当他再次登上甲板的时候,太阳与西边高地线只剩下一点点的距离,莫拉角宏伟地矗立在右舷前方。风速转疾,刮起阵阵狂风,水手们在收帆:绕过海角时必须非常小心,而且他们有可能会疾驰而入。但到目前为止,时间正好,他希望在天亮时通过炮台,这样明明白白的法国旗帜能提供很好的掩护,然后到天色黑暗时再进入港口。 
 
他抬头看了一眼顶部的三色旗,看了看邦登已经在升降索上打出的旗语,接过了舵轮。没有时间犹豫了,他必须全神贯注处理眼下的问题。前方的海岸高地与白浪飞快向他们靠近,他必须就这样绕过海角,而且即使做出最正确的判断,悬崖下的一个逆涡流也能让他翻船或者将他卷离背风口。 
 
“好了,邦登。”当信号站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,杰克喊道。塞紧的旗帜立刻飞扬出来,清晰可见。他的目光穿过海面与绷紧的风帆看向高处,那里的西班牙国旗依然在微风中飘动,如果他打出了正确的信号,国旗应该会下降。它悬挂在那里一动不动,一动不动,远远望去平得像木板一样。最后,静止的旗帜终于猛地被拉下,接着又再次升回。 
 
“准许。”他说道,“拉控帆索,那边的人,在升降索待命!”水手们安静地就位,从天空看向绷紧的船帆。杰克振作精神,咬紧牙关扳过舵轮:炮舰立刻回应了他,她的背风侧横杆消失在海浪泡沫下,越倾越深。此时风向为正侧风,她不断倾斜,倾斜,圣菲利普斯礁出现在左舷前方。四分之一英里外,白色碎浪形成一条宽阔的界线,那里便是疾风的边缘。她穿过白线,冲进了海角背风的静水区,开始平稳滑行。 
 
“满意[1],你来掌舵。”他说道,“邦登,指挥继续行船。” 
 

通向港口的两岸快速收紧,在汇合处仅剩狭窄的入口,两侧都武装有重炮炮台。一些炮塔点燃了灯,但水上仍有足够的光亮能让哨兵看清船上掌舵的军官——他们的目光敏锐非比寻常。越来越近,越来越近:炮舰静静地穿过入口,接近到可以从船上向岸边四十二磅炮的炮口扔进一块饼干。一个声音在暮色中喊道:“Parlez-vous français? (法语:你们会说法语吗?)”对面咯咯地笑起来,另外一个声音喊道:“Hijosde puta. (西语:你们这些婊子养的。)”

 
前面是一片宽阔的土地,中间是医疗岛,检疫船在右舷前方大约一英里外。白天的最后一丝亮光隐没在山顶后,狭长的海港在深紫色的阴影中融入黑暗。从群山方向袭来的阵阵强风吹皱了水面,而在逐渐点亮的灯火上空,正是那片远处的山谷掀起了狂风,让阿伽门农号[2]乘风破浪,直至1798年使命结束。 
 
“卷帆,减速。”杰克说道。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检疫岛,盯到双眼发酸,最终,一艘小船开了出来。“全船安静。”他说道,“不许喧哗,不许说话,你们听到了吗?” 
 
“检疫船在右舷前方,长官。”邦登在他耳边低语道。 
 
杰克点点头。“当我这样挥手的时候,”他说道,“缓行,当我再挥一次的时候,前进。” 
 

两船慢慢汇合,尽管杰克保持着他所希望的沉着冷静,但他发现自己仍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:他深吸一口气,重重呼出。这时检疫船中传来招呼声:“Ohé, de labarca.(法语:喂,那艘船。)”

 
“Ohé. (法语:喂。)”他回复道,挥了挥手。 
 
检疫船与炮舰并排行驶,搭上船钩,一个男人笨拙地跳过栏杆;杰克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拉起来,仔细看清了对方的脸——是马拉加利。检疫船驶离后,杰克向邦登明确地点头示意,挥了挥手,然后将马拉加利拉进了船舱。 
 
“他还好吗?”杰克悄声问道。 
 
“还活着,仍被关在原处——但是他们在讨论转移他。我没法给他传递任何消息,也没收到他的消息。”马拉加利神情紧张,面色惨白,但还是勉强挤出一个微笑,说道:“现在你们成功入港了,不会有问题。泊位在老供给码头边上,因为你们是法国人,所以他们给你们派了最脏最差的地方。听着,我安排了四个向导,而且把教堂大门打开了。两点半时我会在马丁内斯府靠近军火库一侧的仓库放火,这会让我们的安插的一位军官调动部队,到三点时,那座房子周围四分之一英里范围内就不会再有任何哨兵和警卫了。我们的两个内应会前往教堂,告诉你们潜入的路线。没有问题吧?” 
 
“没有问题。今晚里面有多少人?” 
 
“有船只通讯,长官。”邦登探头进来说道。 
 
他们猛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,马拉加利紧紧盯向水面。马洪港的灯光勾勒出影子的轮廓,一艘三桅小帆船出现在他们一百码之外。那艘船上再次呼喊起来。“他问外面的情形如何。”马拉加利低声道。 
 
“强风,近迎风向,收顶帆。” 
 
马拉加利用加泰罗尼亚语喊出这些话,那艘三桅小帆船落在船尾后方,消失在灯光之外。他们回到舱中,马拉加利抹了一把脸,喃喃说道:“要是还有更多时间,还有更多时间就好了。你问里面有多少人?有八个士兵和一位下士,也许五位军官都在,加上一个口译官,但是上校大概不会回来:他在城堡里打牌呢。你的计划是什么?” 
 
“在两点到三点之间,分成小队登陆,从后街绕到圣安娜教堂,占领背墙和花园小屋。如果他在里面,我们救出人立刻原路返回;如果他不在,我们就穿过院子,封锁大门,彻底搜查总部府邸。我们会尽量保持低调隐蔽,最后回到炮舰上;如果引起注意,我们就撤出城外,穿行郊野:我在卡拉布劳湾和罗利湾都备了船。你能找来马吗?需不需要钱?” 
 
马拉加利不耐烦地摇摇头。“不能只救埃斯特万。”他说道,“除非所有囚犯都被释放,不然他还是会被指认出来,会被告发的,但天知道有多少人和他一起被关在那里。况且,还有一些是我们的人。” 
 
“我明白了。”杰克说道。 
 
“他自己也会这么告诉你,”马拉加利焦虑地小声道,“必须把囚犯全部救出来。” 
 
杰克点点头,从艉窗探出身查看。“我们快入港了,到甲板上准备系泊吧。” 
 
老供给码头越来越近,散发出污浊的恶臭。他们滑行经过灯火通明的海关所,进入它后方的黑暗中。检疫船发出讯号,沿着码头驶回,马拉加利做出了回应。过了一会儿,邦登小声嘟囔着“缓行”,操纵炮舰安静地靠上漆黑油腻的岸边。他们快速拴好一对系船柱,悄声无息地停下了船,右舷面对水域,另一侧则是弥漫着嘈杂的城市。石码头的后方是一片没有明显边界的垃圾堆,更远处分散着几座工厂:一座制绳厂,还有栏杆残破的造船厂后院。两只猫隐藏在垃圾堆里嚎叫着。 
 
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?”马拉加利坚持道,“他也会说同样的话。” 
 
“合情合理。”杰克明确地答复道。 
 
“他也会这么说。”马拉加利重复着,“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?” 
 
“那边是嘉布遣会[3]的教堂,而那个是圣安娜教堂。”他说着,把头摆向一座塔楼。那座塔的基座在他们头顶上方,因为在边缘港口这个位置上,一面峭壁拔地而起,在城市中心延伸,因此马洪港的这一部分远高于海平面。 
 
“我必须要离开了。”马拉加利说道,“一点钟时我会带着向导回来。考虑一下,我求求你,考虑一下我说的话:一定要救出所有人。” 
 
 
[1]John Satisfaction,一名中国船员,这个姓氏并不存在,直译为“满意” 
 
[2]纳尔逊上将指挥的舰船名 
 
[3]天主教方济各会的一个分支 
 
 
 
※ 
 
此时是八点钟,他们抛出小锚,尾向滑行将炮舰停进泊位,成为一片污秽中唯一停泊的船。杰克在脏乱的小舱内招待了六个人晚饭,其他的人躲在半甲板下面——仅有一盏灯,很小的动作和声音,没有任何活动。 
 
他们在等待的时候有多无聊啊!低声的喃喃细语,骰子轻微的碰撞声,那个中国胖子像公猪一样打着呼噜。他们对无所不知、一切尽在掌握的领袖有着十足的信任:他们可以依赖他谨小慎微的准备、智慧的头脑、对于当地的熟悉以及可靠的盟友——杰克却不能。 
 
每过一刻钟,教堂的钟声便会响彻马洪港,其中高颤音来自圣安娜教堂,正是以前他在莫丽·哈特的那座花园小屋里听到过的。一刻钟过去了;半小时过去了;九点;十点。他意识到自己正死死盯着基里克,对方说着:“十点三刻了,长官。那位先生很快会回来的。喝点咖啡吧,还有咸肉。去舱里睡一会儿吧,长官,上帝是爱我们的。” 
 
就像所有水手一样,拜连年战争所赐,杰克可以在任何纬度、任何时间里睡着或者保持清醒,也有直接从深眠中跳起来准备好上甲板的本事,但现在不一样——他不只是保持绝对清醒、时刻准备上甲板那么简单——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。冷漠而绝望的紧张情绪消失了,杰克再次转换了心态。眼下即将行动的气息取代了污秽泊地传来的刺鼻粉尘臭味。杰克狼吞虎咽地吃完早餐,踏着船尾的月光去前面找挤在半甲板下的船员。他们惊讶于他高昂饱满的精神状态,和沿海岸航行时的狂躁冷酷完全不同。他们同样惊讶于,他们自己能够在没有见到马拉加利的情况下,等待到一点的钟声响起后,又坚持了半个小时。 
 
在将近两点时,他们听到码头传来跑动的脚步声。“我很抱歉。”马拉加利气喘吁吁地说道,“在这个国家想让人们行动起来真是……这是你们的向导。一切顺利。三点钟在圣安娜教堂,对吗?我会准时到的。” 
 

杰克微笑着说道:“没错,是三点。再见。”接着他转向阴影中的几位向导。“Cuatro groupos, cinco minutoseach(西语:分成四组,每组相隔五分钟),明白吗?满意先走,然后是爪哇迪克,邦登殿后。”最后他登陆上岸,在海上航行数月后,第一次踏上坚实的土地。

 
杰克曾以为他熟悉马洪港,但是在这些黑暗而沉睡着的小巷里攀爬五分钟后——其间他只听到过猫钻过门廊和一声哄孩子的嘘声——他失去了方向。当他们蹲着身子穿过一条臭气熏天的隧道时,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来到了圣安娜教堂熟悉的小广场上,教堂的大门半掩着,他们静悄悄地推门而入。侧边礼拜堂内点着一支蜡烛,旁边站着两个拿着白色手帕的男人。他们低声对向导说话。一个牧师,或者一个穿着牧师袍的人走了过来,加入对话。杰克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,但听出“foch[1]”这个词重复了很多遍。当教堂们再次打开的时候,他看到天空中的红色亮光。教堂后方站满了向导带进来的其他小组:他们沉默地挤在一起,散发出焦油的味道。门外又亮起一道光,他走出门向外看去:从港口燃起的火,带着滚滚浓烟快速向南方蔓延,火光将下方点亮成赤红色。就在这时杰克听到一声惨叫,在垂死挣扎的痛苦中尖锐地中断了。声音就来自不远的房子里。 
 
邦登带着最后一支小队也到达了,水手们两两穿过广场。“您听到了吗,长官?那些混蛋正在审讯呢。” 
 
“闭嘴,你这个白痴。”杰克用极低的声音说道。 
 
 
[1]foch:(加泰罗尼亚语)火。 
 
 
 
※ 
 
表针嗡嗡地转动,三点的钟声敲响了。马拉加利从阴影中出现。“来吧。”杰克说道,从教堂广场跑到角落的小巷里,在小巷尽头是一道高大白墙,一棵无花果树倚在边上越过墙头。“邦登,搭我一把。”他上了树。“抓钩给我。”他将它们钩在树干上,小声道:“轻声着陆,轻声着陆,慢点。”接着他翻进了庭院。 
 
杰克面前就是花园小屋,窗户全被灯光照亮:在长厅中,三个男人围着一个普通的刑架,一个平民在桌边写着什么,一个士兵倚在门边。那个军官正在对着刑架上的人大喊,当他绕到一侧再次挥鞭子的时候,杰克看到架子上被四肢拉开绑住的人并不是斯蒂芬。他的身后传来队员从墙上跳下时发出的轻微落地声。“满意,你带人绕到大门那一侧。”杰克悄声道,“爪哇迪克,去那边亮灯的拱道;邦登,跟着我。” 
 
剧烈的惨叫再次响起,超过了人类能够发出的声音,超越了忍受极限。房间内那个格外英俊的年轻人转过身,带着得意洋洋的微笑看向其他军官,手中拿着什么东西。 
 
杰克抽出了佩剑,推开长厅的窗户:他们的脸转过来,表情激愤,然后变成了目瞪口呆,大惊失色。他抢上三步,保持身体平衡,在狂怒中紧紧握住剑柄。杰克砍中那个男孩的额头,接着反手劈向他身边的人——瞬间,房间里充斥着痛苦的咆哮、急促的进攻和击打声,紧接着便是两具尸体倒地的声音;最后一个军官呼喊一声,掀翻了桌椅,黑人平民被两个水手压在身下,闷声尖叫;那个士兵飞快地窜出房门,发出动物一样的惨叫声——随后,一切都安静下来。刑架上那个男人被汗水浸透的脸上神情麻木,惨不忍睹。 
 
“放他下来。”杰克说道,那个男人发出呻吟声,在松绑后闭上了眼睛。 
 
他们立起耳朵等待着:他们可以轻易听到一层三四个士兵拌嘴的声音,还有个人在楼上吹着甜美的口哨,但没有任何异常反应:各处响亮的说话声、说教和激励的声音一直持续着,没有变化。 
 
“去搜房间。”杰克说道,“马拉加利,哪间是警卫室?” 
 
“拱道下左边第一间。” 
 
“知道警卫的名字吗?” 
 
马拉加利询问那个拿着白手帕的男人。“只知道那个下士叫波捷,还有一个叫诺尔芒。” 
 
杰克点点头。“邦登,记得通向前方庭院那道门吗?带六个人去守着。满意,你们队在这个院子待命。爪哇迪克,你带人去守在大门两边。李,带人跟着我。保持安静,安静,明白吗?” 
 
他穿过院子,靴子重重踏在石头上,身后跟着轻柔的脚步声。在短暂停顿做了最后的检查后,他大喊道:“波捷!”楼梯上回音隆隆,那口哨声停下来,接着再次响起;杰克用更大的声音喊起来:“波捷!”警卫室的争论声放缓了,似乎在听着。于是他第三次喊:“波捷!” 
 
“J'arrive, mon capitaine.(法语:我来了,我的长官。)”那个下士喊道。他从房间里出来,在关门之前,还在回着头和里面的人说话。一声呜咽,一声惊愕地抽气,接着便没有声音了。杰克又喊道:“诺尔芒!”门又开了,但这次探出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疑问、几乎是怀疑的神色,在看到眼前的一切后猛地关上了门。 
 
“很好。”杰克用自己十六英石[1]的体重撞上去,大门被向内冲破,摇摇欲坠:但是此刻屋内敞开的窗户边只剩下一个人。他们迅速地将他放倒,庭院里也响起数声叫喊。 
 
“波捷,”楼上那个吹口哨人走下楼梯,“qu'est-ce que ce remueménage?(法语:这阵骚乱是怎么回事?)” 
 
在拱道的灯光下,杰克看到一个神采奕奕的军官,心情愉悦,穿着合身的制服,一眼便能看出是个高级军官。毫无疑问,这是迪图尔上尉。迪图尔的脸色轻松,几乎又要吹起口哨了:这时他的手碰到了一把原本不属于那里的佩剑。 
 
“按住他。”杰克对黑暗中靠近的水手说道,“马拉加利,问他斯蒂芬在哪儿。” 
 
“Vous êtes un officier anglais, monsieur?(法语:你是英国军官,先生?)”迪图尔问道,丝毫没有理会马拉加利。 
 
“回答问题,你这个活该下地狱的烂人!”杰克大吼道,在狂怒中微微发抖。 
 
“Chez le colonel.(法语:在上校那里。)”他说道。 
 
“马拉加利,里面还有多少人?” 
 
“他是最后一个了:他说埃斯特万在上校的房间里,上校还没有回来。” 
 
“来吧。” 
 
 
[1]1英石等于14英镑,杰克体重16英石差不多等于100公斤。 
 
 
 
※ 
 
斯蒂芬看见他们走进了自己永无止境的梦中:他们以前也出现过,但从未在一起,也从未这样闷闷不乐。看到杰克,他微笑起来——尽管可怜的杰克脸色惨白,带着极度震惊的关切,看上去忧心如焚。但是当杰克伸手去解刑架上的皮带时,他的微笑几乎因为恐惧而僵在脸上:剧烈的痛苦将两个遥不可及的现实世界融合在了一起。 
 
“杰克,轻一点,我亲爱的。”他小声说道,他们温柔地将他放下来,安置在带有软垫的椅子中。“你能不能给我一点喝的,就现在,看在上帝的份上?En Maragall, valga'm Deu.(加泰罗尼亚语:马拉加利,感谢上帝保佑。[1])”他越过杰克的肩膀露出微笑。 
 
“满意,把这些人带出去。”几个囚犯的出现打断了杰克的动作——有几个甚至是爬过来的。其中两个奋不顾身地冲向了提心吊胆站在一旁的迪图尔,将他逼进了墙角里。 
 
“这家伙得需要个牧师了。”斯蒂芬说道。 
 
“我们必须杀了他吗?”杰克问道。 
 
斯蒂芬点点头。“但首先他要给上校写一封信,把他带回来。就写——重要情报,那个美国人开口了,时间紧急,绝对不能拖延:非常重要。” 
 
“告诉他,先生。”杰克转头对身后的马拉加利说道,脸上还带着面对斯蒂芬时的深切温情,“告诉他必须写这个字条,而且如果上校十分钟内没有回来,我就在那台架子上杀死他。” 
 
马拉加利把迪图尔带到书桌前,在他手里放了一支钢笔。“他说他不能写。”马拉加利回复道,“他说以他作为军官的荣誉——” 
 
“以他的什么?”杰克喊道,看向那台原本绑着斯蒂芬的刑架。 
 
房间里响起尖叫和扭打的声音,迪图尔在半路便屈服了。 


 
“长官,”邦登说道,“这个家伙是从正门进来的。”他的两个队员将一个男人推进了房间。“恐怕这里的囚犯们在路上就对他下手了。” 
 
他们盯着垂死的上校,就在这时迪图尔突然迅速转身,打碎台灯,从窗口跳了出去。 
 
“说到逃跑,”在爪哇迪克回报的时候,斯蒂芬开口道,“哦,总之太过——太过——杰克,现在要怎么办呢?唉,我连爬都爬不动了。” 
 
“我们会把你抬回船上的。”杰克说。 
 
马拉加利说道:“他们有一副搬运嫌犯尸体的担架,就在门后。” 
 
“乔安,”斯蒂芬对他说道,“所有重要的文件都在桌子右边的书柜里。” 
 
 
他们轻柔地抬着他穿过空旷的街道,斯蒂芬盯着夜空的繁星,将清新的空气深深吸入他的肺部。街上一片死寂,只有一个人投来一瞥,在看到这熟悉的队列后又连忙转开了目光。他们沿路一直走回了码头。满意已经带队提前回到炮舰,为启航缓行做好准备。邦登报告道:“全员就绪,长官,向您汇报。” 
 
再见了,再见了,马拉加利:愿上帝与你同在,愿再无任何新的麻烦。黑色的海水滑过船身,越来越快,越来越快,在她的身侧翻涌。半甲板下的捆绑整齐的战利品中,一只钟发出沉闷的响声。他们将寂静留在了身后:马洪港还在沉睡着。 
 
他们驶过医疗岛,打出信号灯光,炮台升起绞索回应,并喊出最后一声嘲讽“Cochons(法语:臭猪)”。他们欣喜地发现,黎明已经和往常一样慢吞吞地从群山那边浮现,而驶向背风港的正是他们的活跃号。 
 
“上天知道,我还做同样的事。”杰克倚在舵轮上说道,他将船驶近,红肿疲惫的双眼感到一阵刺痛,“但我觉得,我需要整个大海来洗清我的灵魂。” 
 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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